2022-02-24 16:31:30 来源: 朝花时文
一个屡遭贬逐、多灾多难的文人,当命运再次把他驱逐到遥远的荒蛮之地后,他依然不屈不挠,乐观地传播文化、兴办教育、施惠百姓。他就是被尊为“一代文宗”的苏东坡。
此身流转“付与造物”
北宋绍圣四年(1097年),苏东坡被一贬再贬,贬到“天涯海角”的海南儋州。当时的海南,远非如今美丽的热带度假天堂,而是荒芜偏僻、远离文明的“瘴疠之地”。
那年闰二月一个冷雨敲窗的清晨,苏东坡接到来自朝廷的第五道贬谪诏命:责授琼州(今海南琼山)别驾,昌化军(今海南儋州)安置,不得签书公事。自绍圣元年到绍圣四年,苏东坡在短短几年中遭遇了人生的断崖式跌落,从三品大员降至九品小吏,还被流放荒岛。特别是被贬至海南时,他已年届六旬,发齿脱落,身衰体弱。苏东坡在《与王敏仲书》中写道:“某垂老投荒,无复生还之望。”
东坡之不幸,却是海南之幸。正如苏公祠前的一副对联:“忠良胜迹存正气,瀛海光辉启文明。”是啊,当海南遇上苏东坡,那是一种文明的千年邂逅;当苏东坡来到海南,那是一种人生的几度涅槃。
苏东坡接到朝廷诏命后,冷静地作出一个决定,仅带幼子苏过一人前行,并立下遗嘱:“生不挈棺,死不扶柩。”此前他被贬到湖北黄州时,尚有妻子及儿子们相伴。而这一次,当他一叶孤舟渡海时,背后的风帆又为他树起人生的另一座里程碑。历史,有时就是以这样一种悖论的形式存在着。
苏东坡为何从惠州再贬至海南,历史上有两种说法。流传较广的是宋朝欧阳忞在《舆地广记》中的说法,苏东坡被流放惠州时写了一首诗:“白头萧散满霜风,小阁藤床寄病容。报道先生春睡美,道人轻打五更钟。”好一首悠然舒逸的春睡诗。尽管,苏东坡是获罪贬谪之身,但他的诗词文赋风靡天下,用现在的话来说,每有诗作即是“网红”。远在京城的宰相章惇看到此诗后妒火中烧,将写着诗的纸狠狠地朝地上一扔,从齿缝间迸出一句话:“苏子瞻尚尔快活!”于是,一纸贬令把他发配天涯。而陆游在《老学庵笔记》中的说法是,宰相章惇通过“文字游戏”来决定旧党人物被贬的地点,苏东坡字子瞻,“瞻”与“儋”相近,因此贬他到儋州。而苏东坡的弟弟苏辙,字子由,“雷”字下有“田”字,因此贬至雷州。
想必苏东坡对以上两种说法都不在意,他明白章惇的作为正是当今皇上宋哲宗的旨意。作为哲宗的老师,苏东坡曾“日侍帷幄”伴读五年,但这个心胸狭窄的天子却对忧国忧民、时常直谏的老师心怀恨意。这一点被苏东坡的幼子苏过看破了,他在诗中写道:“直言便触天子嗔,万里远谪南海滨。”
好在,苏东坡有着久经历练的旷达和随缘则喜的能耐,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:“尚有此身,付与造物者,听其运转,流行坎止,无不可者。”
海南,最终成就了这位在生命“至暗时刻”依然能活出精彩的苏东坡。
朱崖从此破天荒
苏东坡来海南的第一站,借住在海口破败的金粟庵,即现在的苏公祠所在地。
严峻的现实摆在苏东坡的面前:这个地方不仅气候恶劣、人们食不果腹,连喝水都相当困难。把自己“付与造物”的苏东坡开始研究土质、寻找水脉。他发现庵前的一块下坡地每天早晚都有水气漫出,于是果断地指着那里说:“依地开凿,当得双泉。”乡民们马上动手凿泉,数天后果真开出双泉,分别名曰浮粟泉与洗心泉。
为了不耽误流放日期,苏东坡在金粟庵小住20多天后,便风尘仆仆地赶往贬谪目的地儋州。据《宋史》记载,儋州比海口更荒芜闭塞,环境也更恶劣。诚如苏东坡在《桄榔庵铭》中所言:“海氛瘴雾,吞吐吸呼。蝮蛇魑魅,出怒入娱。”好在苏东坡初到时,州守张中知道他的才华与名气,更同情他的不幸遭遇,因而让他栖身于陈旧的官舍之中。但没过多久,朝廷发现了这一情况,不仅将苏东坡逐出,还罢黜了张中。
于是,苏东坡只能在清寂的儋州城南桄榔林中买了一块地,和儿子苏过、数十名学子及乡亲一起,架木上梁,结茅椽居,起名“桄榔庵”。据说,桄榔庵落成的那天傍晚落霞似火,为陋室抹上了一层绚丽的光泽。居士入庵清净修炼,苏东坡在写给牵挂他的友人的信中这样描述那里的生活:超然自得,不改其度。
儋州迎来了一位杰出的文化使者,天涯海角升起的文明曙光,改写了海南的文化历史。
在那困居逆境的日子里,苏东坡依然坚持有仪式感的生活:晨起时迎着清凉的海风洗脸梳头,即“旦起理发”;午间临窗盘坐在蒲团上闭目打盹,为“午窗坐睡”;晚上则在炉边洗脚遐思,是“夜卧濯足”。这便是他所说的“困厄之中,何所不有”。
整个书院的中心是载酒堂,名字取自《汉书·扬雄传》中“载酒肴,从游学”的典故。这是苏东坡来此创办的学宫,可以说是海南教育史上的圣地。在“饮食百物艰难、药物酱酢等皆无”的艰难中,苏东坡首先想到的是创办教育。
从此,载酒堂响起了学子们的琅琅书声,弥散出笔墨的清新芳香,成了整个海南的最高学府。这个在内地创办多家书院的“宋代第一才子”,在此讲学明道、教化日兴,播下了读书的种子。
历史以重笔浓彩刻录下了这一丰碑:在苏东坡来海南前,海南没有出过一个真正的读书人,他在此培养出第一个举人姜唐佐、第一个进士符确。
当姜唐佐赴京赶考前夕向恩师辞行时,希望恩师在自己的扇面上题诗,苏东坡临风拂须,豪迈地写下“沧海何曾断地脉,朱崖从此破天荒”的句子。
自此以后,海南学子在科举中屡屡金榜题名。经宋元明清,海南共出举人767人、进士96人,而其学脉文心正渊源于载酒堂那石破天惊的书声。
望京亭寄托家国情
“一封朝奏九重天,夕贬潮阳路八千。”在中国文化谱系中,贬官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。从最早的屈原到后来的韩愈、柳宗元、范仲淹等,能真正做到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”的并不多见,苏东坡可算是其中一人,可谓创造了一种“贬谪人生”的生活范式。
为了帮助乡亲们治病去疾,精于茶道的苏东坡得知文昌地区的铜鼓岭盛产“茶中灵芝草”鹧鸪茶,不顾年迈体弱,跋山涉水来到铜鼓岭上山寻觅采摘。
望京亭中至今依然保留着茶台与石凳,似隐隐可闻到清醇馥郁的鹧鸪茶香。遥想当年,苏东坡在采完鹧鸪茶后小憩在此,一边品着清茗一边遥望京都时会有怎样的思绪?从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到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,从“苍梧独在天一方”到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,如果说当年他被贬至黄州、惠州时还有官场再起意愿、尚存继还朝廷的希望,那么置身海南后,他已获得了精神解脱,将自己的人生彻底地归于这片土地。他在《别海南黎民表》中深情地表达:“我本海南民,寄生西蜀州。忽然跨海去,譬如事远游。平生生死梦,三者无劣优。知君不再见,欲去且少留。”苏东坡对朝廷不再留恋,但对于国家的前途命运、百姓的生活遭遇,仍时刻牵挂于心。为此,他提笔在亭上题写“望京亭”,以表达深深的家国情怀。
1100年,宋徽宗即位,朝廷颁行大赦,苏东坡复任朝奉郎。苏东坡结束三年的海南流放生涯,被赦北还。
北归途中,苏东坡在常州逝世,享年六十五岁。临终前,他依然情系海南、心寄儋州:“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。”(节选自《朝花时文》 王琪森)